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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七十二章 人去楼空(二合一)

    有风忽过,俱是北风,苍梧峰是为北面十三峰,冬日一来,鸟虫蛇声尽绝,冷杉如铁耸立,人烟稀少下,好似一柄柄剑,一座座坟。

    便呼过这里的风,也都时常死寂。

    无疑是其境过清,不可久留之地,可于殷听雪而言,寅剑山的日子很是朴素,也极其安稳。

    每日不必担心过多的事,要做的工作无非是背书、修炼,闲暇下来可以看书、逗狗,时不时还能跟周真人谈上一两句哈,偶尔被数落一下,一天就过去了,殷听雪一个人住在这里,没有一日不满意的。

    但陈易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。

    像是写意的山水画里添上一抹过于浓烈的色彩,殷听雪一下有些不能适应,少女久旷人事,自那回陈易开荤后,她便接着被连要了三日,那人的好色众所周知,便是举止温柔,可殷听雪还是承受不了,少女的身子骨还是过于单薄了,念起书来都发昏的。

    无名学堂起着风,殷听雪垂着脸,跟前的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入眼睑,眼皮子打着架,叫她的脸越垂越低。

    一独臂女子跨入学堂,斜眸瞧见。

    啪!

    后背被拍了下,殷听雪猛地醒来,惊声道:

    “啊,夫君不要了……”

    周依棠停了一停,眸光微敛。

    殷听雪发觉脖颈发寒,缩了缩,脸颊噔地通红起来。

    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脸,“是…周真人啊。”

    周依棠道:“我看你真是狐狸成了精,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了。”

    殷听雪脸更红了,羞得没话说,她只好把书举起来,半遮住脸。

    “继续背吧。”独臂女子没跟她计较,转身便要出学堂。

    “等等。”

    周依棠被叫住,回过头,就见那封皮边缘泛黄的《北帝神咒妙经》上露出一双大大杏眼,她正半点不眨地瞧着自己。

    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“我…”殷听雪停了停,“不是故意打瞌睡的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是他要得太狠,不是我的错。”

    周依棠道: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见独臂女子并无多少在乎,像是早已习惯,殷听雪不禁略微琢磨。

    “没事我就走了。”周依棠再度转身。

    “可你不知道…”殷听雪语出惊人道:“他要我的时候喊你的名字。”

    独臂女子脚尖猛一落地,险些一个趔趄。

    她回过身来,

    “你说什么?”

    周真人果真在意了。

    殷听雪眨了眨眼睛,手头经书遮住大半表情。

    她这话其实也不是无的放矢,陈易爱玩的多,床笫之间,偶尔就会刻意喊错自己的名字,什么殷惟郢、祝莪、秦青洛等等都喊,就是不喊对她的名字。

    见周依棠盯着自己,少女把杏眼垂下,几分落寞道:

    “他到底是第二想我啊。”

    “吃着碗里看着锅里。”周依棠冷笑道。

    殷听雪把脸挤出了书,道:“可是,你不知道…你不知道他多想你。”

    周依棠面容微凝。

    只听殷听雪继续道:“我俩在一块时,总聊起你,别的都不聊了,他每一回都很怅然若失,你不知道他多依赖你。”

    少女的话字字落耳,周依棠的眉毛轻垂而下,似是若有所思。

    其实不必殷听雪去说,独臂女子也或多或少觉察得到,陈易对她的需要,纵这逆徒会千般忤逆,可每每真到关键时,都会顺着她的意思来。

    他们到底太过相似,只消一个对视,便知彼此想要什么,更因此闹得很僵,前世如此,这一世更是如此……从未变过,她也不愿去变。

    殷听雪适时道:“他很想你的,第一想你了,第二才是想我,你们为什么总要这么僵着呢,他这么依赖你了,反正到时候,总会顺着你意思来。”

    周依棠无言以对,心念不知如何,只觉起伏不定,一缕风吹皱寂静的心湖,涟漪浮起,荡漾开去。

    他从来依赖自己,

    …是这样么?

    那时附身于闵宁,从他之口问关乎彼此之事,纵他千百埋怨,可若不依赖,又怎会埋怨?独臂女子心绪敛起,无意便想起那时心乱,竟与他欢好。

    见时候到了,殷听雪耳垂微动间,把思量好的话语趁热打铁一口脱出:“之前我跟周真人说过,想摆布他,要温柔些是不是?

    不过物以稀为贵,其实像我这样百依百顺,他该欺负还是欺负,可你看看…你性情这么…这么冷,稍微温柔点,他嘴上不说好话,心里都屁颠屁颠的了。”

    周依棠如何不明殷听雪的意有所指,纵使如此,仍旧问道:“当真如此?”

    殷听雪认真想了个比喻:“能从北武当颠到南少林。”

    独臂女子付之一笑,转身便出了学堂,独留殷听雪一人。

    小半天过去,殷听雪背过了书,便自己出了学堂,苍梧峰上没多少人,周依棠虽是偶尔监督她背得过不过关,但也不经常,大抵全靠自觉。

    殷听雪想起周依棠离去的背影,心底自顾自地咕哝一句,大概是周真人是听进耳里了吧。

    这样想着,殷听雪勾起嘴,露出稍显狡黠的笑,

    这边利用陈易斡旋周依棠,那边利用周依棠斡旋陈易,让他们都喜欢自己,再加上陆师姐,自己岂不是好日子两天接三天的?

    而且这点小聪明,也没人会发现吧……

    殷听雪想象起周陈二人言听计从的模样,不禁偷笑起来。

    她抱着书朝小楼走去,刚走没几步,身后忽然传来动静。

    咔。

    接着,殷听雪一停步,猛一回头,陈易的脸便出现在面前。

    殷听雪吓一跳,书掉在地上,她连忙捡起,接着道:“你…你怎么来了?”

    她吞了口唾沫,恹恹地瞧他。

    “这么紧张干什么?我来找你,是因为我想到一个人。”陈易停了一停,吐字问道:“闵鸣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这几日以来,陈易一上山便为陆英的事跟周依棠相争,除此之外,便是把目光都聚焦在小狐狸身上,一时竟忘了闵鸣的存在。

    而且由于闵鸣的性情,她本身就是一个很容易被忘的人,虽说有凶器,可毕竟裹在衣裳里,也没真见过。

    “你找闵姐姐做什么?”殷听雪先是问了一句,旋即交代道:“她如今在做杂役管事呢。”

    寅剑山是为北方第一大女子道门,门下诸峰内外门弟子多达数百人,如此一来,相应的杂役班子也需近百人规模,毕竟光是“吃喝”这一项,便需要不少人手,而纵使道人们能够辟谷,但也是修道有成之后。

    而山上的杂役除却良家妇女外,便多为众内门弟子的女性亲属,而周依棠何等身份,给闵鸣安排个杂役管事的活计并不难,不过想来也犯不着亲自安排,而是掌门真人的吩咐。

    陈易微微颔首道:“好,那我待会去找她。”

    “你…去找闵姐姐做什么?”殷听雪好奇问。

    “我听闵宁说过,她会做孔明灯,我让她教我一下。”陈易道。

    孔明灯…

    殷听雪眼前亮了亮,不用想,都知道这是要送给谁的了……

    像是觉察到殷听雪的动静,陈易旋即道:“是送给你的。”

    “送给我的?”

    殷听雪略有疑惑,旋即恍然大悟,

    “嗯嗯,是送给我的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就好。”

    “那…那我灯上要画朵花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花?”

    殷听雪理所当然道:“芍药呀,我最喜欢芍药了。”

    陈易侧过脸去,不知要说什么,只无奈地笑了笑,应下一声,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………

    夜色笼罩京城。

    冬日一到,景仁宫便早早燃起地龙,烘得极暖,来往宫墙的宫女们都不着厚衣,只因跑上几趟,便汗湿衣裳。

    那先年前曾大摆筵席的元春堂,一行人匆匆走过,由女官素心走在最前,双手捧着一封邸报,越过宫墙,到了景仁宫外。

    浓郁夜色里,待宫女通报的间隙,素心深吸一口气,擦了擦脖颈上分不清是热汗还是冷汗的粘稠,随即便被宣入宫内。

    “娘娘,南面的邸报送来了,俱是白莲教的事。”

    幽深大殿里,那一国之后高居案前,笼罩在黑暗之中,她随意推开镇纸的红玉貔貅,眼眸中并无喜怒可言。

    素心紧张地吸了口气。

    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,这一年来,安后的气势愈发威不可胜,朝政之时,百官尽数朝密密麻麻的宽大帘子伏首,太后给人一种亟需仰望的巍峨之感。

    “你看过,就说个大概吧。”那案台处传下话音。

    “是,”素心停顿后,交代道:“白莲贼祸乱湖广至今已两月有余,永州府的东安、宁远、零陵等诸县皆陷白莲之手,顺江而上到衡州府、长沙府,二府虽早已戒严,然而贼寇凶猛,衡州府已有三县陷落,长沙府只一县落入白莲之手,但长沙东面的吉安、抚州等地都出现了白莲教众的身影,而龙虎山已经封山,只怕白莲贼的活动之地,比所述的更远!”

    “好一个湖广教乱,”安后面容不变,只轻轻把一封折子送到素心面前,“这是湖广左右布政使、巡按、还有几位都指挥使联名送上的请功奏折,”

    她顿了一顿,嗓音幽幽道:“都是一桩桩大捷啊!”

    低头看了眼奏折内容,素心瞳孔微缩,不可置信道:“已光复永州府?竟腐败如斯?!”

    座上的安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不知阴翳里的笑意几分怒容,只听她缓缓道:“白莲教乱,无非是领头的得了几分机缘,受了几分传承,剿了便是,不过面上之症,只是这地方官吏欺上满下,倒是病入骨子里了。”

    把败绩上报成胜绩并不罕见,太祖时便有之,然而把大败报成大胜,却俨然是另一回事,素心久在尚书内省辅佐处理政务,全然想象不到大虞地方竟腐败到如此地步,连湖广都如此,更南面的两广地区呢?只怕哪一日贼兵抵京城下,各地都仍是大捷。

    “素心,你说说,这该如何是好?本宫姑且听听。”

    “…合该下旨遣朝中兵马剿灭白莲教乱。”

    “兵部是景王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那…”旨意要经六部本就是国之常事,素心旋即如梦方醒,连声道:“非常之时,以非常之事,特调外将提督军事,兴兵南下剿灭白莲贼寇,乃至…缉押湖广诸官,肃清湖广之乱局以示天下。”

    “你随我多年,甚是懂事,秘拟懿旨…不,圣旨,至于将士名册,拟一份给本宫便是。”那嗓音平静,仿佛交代一件极为寻常之事。

    但素心却知道,这半年来,京城禁军多了许多姓安的将领。

    定安党忙争朝利,加之大虞承平日久,全然意识不到林党的掩护下,安家多年来扎根禁军,而这些安家人南下剿贼,待功成之时,势必威震朝野,纵景王等人反应过来要节制其权,也为时已晚。

    “若无事的话,下去吧。”

    素心并未退走,道:“臣还有一事请奏。”

    “说。”

    “新年将至,今年私宴一事,还需请娘娘观之定夺。”素心每一字每一句都说得很小心翼翼。

    那案前果真沉吟不语,笼在一派寂静的黑暗里。

    素心不禁有些瑟瑟发抖,她自然知道上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,更明白那犯大不敬之罪的人,至今仍流亡四野,下落不明。

    许久,安后起身缓缓自阴翳里走出,道:“去一趟元春堂看看。”

    素心止住颤抖,却不清楚话语间意味。

    这话说得委实模棱两可。

    不过,作为女官的她素来明白这等时候,不必妄自揣度,应声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元春堂同在内朝后宫,不必起驾,安后走前,素心走后,其后又是几位宫女,一路去往元春堂。

    步伐缓慢,慢到足以让人有闲情雅致欣赏天上一轮阴晴圆缺。

    安后时时望月,眉宇依旧。

    近了元春堂,盏盏宫灯亮起,照得内里一亮,朱紫的柱子支撑墙面,耀眼鲜明,壁画上的修罗战场仍栩栩如生,画前圆桌积了层厚灰,但布置仍然和过往如出一辙。

    安后停住脚步,望着那圆桌,道:“瓷盘杯盏都摆上。”

    话音一落,诸宫女照做,旋即便按着座首瓷盘金箸,其余诸座瓷盘银箸的规格摆好。

    安后长长凝望,半晌后,竟缓缓坐到主座。

    由此望过去,她左侧是冬贵妃、林琬悺,正对面是殷惟郢,右侧是殷听雪、东宫若疏,还有夹在中间的他……

    宫灯光彩流溢,

    那场宴席仿佛还历历在目。

    “他死了。”

    素心兀然听到话音,抬起头,还不待她开口应声,就又听一句。

    “就当他死了吧,”安后慢慢道,“这样本宫才多几分怀念。”

    素心不敢回答。

    明月皎皎悬于夜色,宫灯映射四周墙壁,又漫射到杯沿,有宫女适时斟酒,杯中涟漪荡荡,烟波浩渺,倒映安后一人的面庞,灯光落杯中细碎,勾勒着那场宴席,恰是回忆里唯一一幕美好,那时偷得一场天公作美、阖家团圆。

    许久后,这一国之后竟百转千回般地轻一叹叹道:“又要新一年了。”

    今年元夜时,月与灯依旧…

    却是人去楼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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